既自以心为形役

【明日方舟】今天我们不谈理想

所有人的梦构成了旅途本身。但今天不宜谈论理想,因为我们已经出发。




*原作背景,全文1w

*赫默中心向,但存在很多塞赫

*时间线为孤星剧情后

*希望得到评论(鞠躬




Summary:

    关于奥利维亚第四次尝试触碰这个世界。当然,还会有下一次。




1.

赫默在奔向会议室的途中跑丢了她最后一个发圈。今天她起得够晚,出门前只来得及涂上一层遮瑕把黑眼圈勉强盖住。但好在昨晚至少睡了觉,因此神智堪称清醒——相较于前几次早会而言。是的。很遗憾。每次早会她恐怕都是全场特困生里最困的那个。当其他人还在和睡意做斗争,或拉着隔壁聊天或低头刷终端,她已经悄无声息败下阵来,与睡眠之神再续前缘。

当然,总辖构件科的雇员们早已对此感到习惯。“执行顾问赫默女士因种族特性,具有与常人颠倒的睡眠周期”,这是官方认证的标准答案。毫无疑问。但自从有好事者通过观察分析法拼凑出赫默某一天的工作行程——指晚上零点整离开办公室进入结构科实验室,五点半结束实验熄灯关门,六点一刻出现在莱茵大楼对面的早餐店购买咖啡,七点抵达总辖构件科开例会,八点准时开启一上午工作,下午两点前往特里蒙科学伦理道德共识中心参会直到晚上九点半返回——之后,执行顾问的睡眠时长就新晋成为了莱茵十大未解之谜。之一。

不过,再热衷八卦且异想天开的职员,也并不会真的认为赫默连血管里都流淌着浓缩咖啡液。他们发自内心地敬佩着这位工作狂女士。因此除去执行顾问必须发言的场合,没有人会在开早会时打扰沉睡的黎博利,甚至坐在她附近的人还会自觉地降低交谈时的音量。

——于是显而易见地,进行叫醒服务、并承担某人迟来的起床气的重任就落在了最后离开的与会者身上——你没猜错。自然是莱茵生命前防卫科主任、现代管总辖塞雷娅。

以下是一个所有人都喜闻乐见的场景:会议结束后十五分钟。褐色的黎博利率先推开门,目不斜视健步如飞,正气凛然回到办公室。跟在后面的瓦伊凡面上没什么表情,脚步也从容,但低垂的尾巴怎么看都莫名显得有些委屈。等等。委屈?

“所以代管总辖和顾问是什么关系?”这是新来的构件科职员提问频率最高的话题。可惜没人知道那些“一刻钟”里发生了什么。也没人敢问。大家看着挂在瓦伊凡腰间的褐色斑纹羽毛饰品,都意味深长地保持沉默。

 

然而处于漩涡中心的当事人对一切八卦都浑然不觉,甚至此刻正在座位上叹气:今早她虽然少见地没有犯困,心情却实在欠佳。早起是原因之一,其二自然是天气。

特里蒙清晨多雾。被打湿的衣服暂且不提。她忘了带帽子又弄丢了发圈,奔跑中被颠散的头发也因此兜了一层水汽,潮湿黏腻地闷在耳边。她捞起一缕闻闻。很好。还是汽车尾气味的。讨厌这座城市的理由再添一条。怎么了顾问?身旁的佩洛男同事适时地表达关切。而善解人意的黎博利女同事已经递来化妆盒:“给,散粉。

生态科最新研制。效果很好。”

“喔,谢谢。”赫默心怀感激地接过。拜工作所赐,她化妆手法日益精进,但离技术纯熟还有些距离:比如她一周前才知道散粉竟然也可以扑在头发上。不过那个生态科还会研究这些?……唔,一想是缪尔赛思主管的部门,倒也不奇怪。

几乎是在赫默合上化妆盒的下一秒,代管总辖就推门而入宣布例会开始。银色的瓦伊凡环视全场,目光在黎博利头顶停留一瞬,又不着痕迹地掠过。

 

塞雷娅主管的总辖构件科,每周例会开两次,流程极简而高效。很有她的风格。赫默十分欣赏,但这并不代表她能专注地听完全程。五分钟后她开始发呆,转而盯着窗外流动的云。轮到财务人员汇报时她开始在包里搜寻罐装咖啡。但是没找到,因为路上忘买了。意识到这一点的她有些绝望。可这绝望也没能持续多久。之后她的上下眼皮开始亲密接触。二十分钟。她看向墙上的原子钟。这次至少比之前坚持得更久了。意识模糊前的最后一刻她想,或许也算是一种进步。

 

 

 

2.

奥利维亚在十岁那年第一次见到海。她左手牵着母亲,右手拉着父亲,脚下沙砾绵软。海是哥伦比亚南部的海:天空湛蓝高远,大海深邃温柔。夕阳迫近水面,如同将熔的赤金。

你曾见过被熔化的金子?

没有。奥利维亚老实地摇头。短短两簇耳羽跟着摇晃。没有亲眼见过,但在书上看过图片。

很有灵气的文字。有没有考虑过以后当个作家?

谢谢老师。但我想和爸爸妈妈一样。他们是医生。或者,科学家也不错。

医生啊。那都很好。奥利维亚感受着头顶传来的温度。年幼的黎博利闭上眼想要记住此刻。她很喜欢文学课老师,那些温柔的触碰总让她想起母亲。只是母亲很忙。大人们都很忙。因为小镇的医生很少,生病的人却很多。

不过,你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孩子。以后无论做什么都肯定不会差。奥利维亚睁开眼。头顶的重量消失了。她接过老师递来的作文本,推开教室的门。如今我的文学水平可能甚至比不过十岁的我。赫默不无遗憾地想。十岁的奥利维亚正站在她的面前。姐姐。水能熔化赤金吗?

普通的水当然不能。但将浓盐酸和浓硝酸以3:1混合制备溶液就可以。

可海水不是酸性溶液。海水只是海水,尝起来很苦很咸。我看见了。太阳化作一汪浅橙色的水,它们与海相融。

赫默立刻意识到自己正处于梦境。可她暂时不想醒来。她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小小的影子。她走进教室。那片海被她藏进心底。

 

前桌是个漂亮的菲林。奥利维亚与她关系很好,两人情同姐妹。黎博利赠予她羽毛,菲林以兽亲的毛毡作为回礼。

奥利维亚。我有时候真羡慕你啊。

为什么?

菲林的耳朵耷拉下来。你明知故问。你才刚满十六岁,就已经申请到了特里蒙理工的夏令营名额。

比我厉害的人还有很多。

你怎么知道?我们班跳级上高中的可只有你一个。

唔。

而且老师们都喜欢你。你聪明又温柔,一看就是那种在幸福家庭里长大的孩子。

喔……

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要是我也这么幸运就好了。我的人生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头。而你不一样。

奥利维亚低下头。幸运。我幸运吗?似乎是的。年少的我从来都把这当作一件理所应当的事:“幸运”是正常的,而“不幸”才是不正常的。事实上二者应该反过来才对。

——这是一种幸存者偏差。赫默听见自己的声音。二十三岁的奥利维亚刚拿到博士学位证书。黎博利在阳光下挥舞学士帽,意气风发。而源石在阴影里生长,疼痛自左脚踝处蔓延。赫默怀疑这是命运对她迟来的报复。后来的一切就这样缓慢而不容置疑地发生了:齿轮开始转动,时间的流速越来越快——她走上一条漫长的路。她遇见帕尔维斯,之后是白面鸮,之后是伊芙利特与塞雷娅,再之后是博士和凯尔希。而前方还有许许多多看不清面容的人。唤她“奥利维亚”的人越来越少,叫她“赫默”的越来越多。

工作日记在尾页摊开。她想起这是自己以医疗干员身份待在罗德岛的最后一天。而台灯昏黄。眼前的人正伏案写些什么。

 

奥利维亚·赫默曾三次认识自己所处的世界。

第一次,意外。我的青少年时期顺风顺水、平淡无波,直到感染矿石病。疼痛与歧视尚且可以忍受,但我无法忽视随之而来的巨额医药费和保险账单。那是生活第一次对我露出獠牙。

第二次,真相。莱茵生命。嵌合实验,炎魔计划,曼斯菲尔德监狱,359基地,特莱顿工厂。我寻找一切、见证一切,也身陷囹圄。我发觉理所应当的正义只存在于蓝卡坞电影结局。做正确的事亦需要代价。

第三次,选择。我站上舞台,从此与“普通人”赫默告别。我回到莱茵,从此与“医生”赫默告别。我践行《宣言》,从此与“研究者”赫默告别。我不断舍弃过去赖以生存的一切,如黎博利褪去羽毛。因为我不是神明,无法将一切紧攥手中。

 

 

 

3.

……赫默。

……

赫默?

唔……期末周?考试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奥利维亚?醒一醒。

……

 

啊。赫默睁开眼。稿纸、试卷和习题册通通消失不见。胳膊麻了。她抬起头,窗外阳光一瞬间刺得她想流泪。浅橙色的眼睛近在咫尺,与梦里融化夕阳的海突兀重叠。

“你睡得很沉。”

赫默用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抱歉……怎么会议上都没人提醒我。”她懊丧地捂住脸,“这是第几次了?下次我一定注意。”

“没有关系。”瓦伊凡直起身。“但这样睡对颈椎很不好。如果——”

“猜你想说,如果下次再睡着,就把我从会议室轰出去。”

“不是。”唐突被抢白,代管总辖并没有在意。她认真地解释:“我想说你其实不用每次都来。如果以后有需要发言的场合,我可以提前告诉你。”

“……真的?可你当时说总辖构件科所有成员都必须到场。”

“嗯。但我也没见你有几次是清醒着的。”

赫默自知理亏。她默默起身收拾东西,耳羽沮丧地低垂。瓦伊凡安静地看着她动作,几秒后忽然伸出手在黎博利额前点了点。一触即走。赫默几乎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

她歪头看向对方,眼神传达出疑惑。

“这里。你的刘海有块白色。散粉没铺匀?”

“呃。恐怕是的。”赫默想。原来会议开始前那一瞥是因为这个。

“应急的时候可以。但经常使用对头皮不好。”

这我当然知道。赫默在心里吐槽。代管总辖天天开车上班,怎会懂得跑步打工人的苦恼。从结构科调任到总辖构件科并获得晋升的直接好处是工资变高了。在缴纳每月保险账单之余她还能剩下不少,一部分用作生活费,一部分攒着,另一部分汇给家人;住宿环境也更好,从双人间到单人间,安保设施齐全完善,甚至拥有感染者专用的医疗侦测设备。但坏处是开支也大幅度增加了:其中占比最高的部分出自社交所需。作为莱茵生命在特里蒙科学伦理道德共识委员会的代表,赫默不可能穿着白大褂再把头发随便一扎就参会(这是她曾经在结构科的日常装扮)。和各大公司们的代表吵架,啊不,辩论,还有去各种地方和各种千奇百怪的人会面,这些都与过去在实验室捣鼓样本和报告的生活有着天壤之别。

是啊。研究员时期的赫默从未想过她以后的人生有这样一种可能。这是否是命运的必然?每个人都在不可避免地活成自己不愿接受的样子。

 

黎博利推开会议室的门,努力把抱怨与困惑从脑袋里赶出去。只是起床气和梦境的后遗症而已。她对自己说。接下来我有工作要处理,下午还要去开会……唉。所以中午又得回宿舍一趟。头发要再洗一遍。衣服也得换。

赫默转头看向塞雷娅。后者和往常一样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貌似正在终端上写些什么。从刚才起瓦伊凡就一直保持着沉默。塞雷娅。塞雷娅……若是细想,她过去也肯定经历过类似的生活。毕竟草创时期的莱茵与其他籍籍无名的公司并无区别。我现在做的事和她们当初相比,或许根本算不上什么。

但下一秒,一个人的出现吸引了黎博利的注意。那是……缪尔赛思?浅绿色的精灵像一阵风,转眼就从走廊尽头移动到她面前。

“嗨!早上好!赫默和塞雷娅。”缪尔赛思说。未等赫默应答,水分身便抬起手——万千水滴在空中汇聚、编织成一张网,蓦地扑向黎博利。

赫默条件反射闭上眼,差点当场召唤无人机。但水珠只是轻盈地穿过她的发丝和衣角,并不作停留。随后她察觉到身体一轻:衣服干了。耳旁潮湿闷热的感觉也消失了。

“小魔术!不用感谢我。”生态科主任笑容可掬,尾音活泼地上扬,“以后有这类情况都可以来找我哦!一秒钟的事!”

“你吓着她了。”塞雷娅的声音似有些不悦。

“怎么会!”水分身用夸张的声线回答,“还有,塞雷娅,别忘记你答应我的事!”

“中午请你吃饭对吧。行。员工食堂见。”

“你——!”

赫默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突然感觉心情很不错。甚至可以算是近期她最愉快的时刻。黎博利看一眼瓦伊凡,然后对精灵说:“还是我请您吧,缪尔赛思主任。”

 

 

 

4.

特里蒙的科技市场与该城市的天气一样瞬息万变。这句话赫默在加入莱茵之前就已听过许多次,而在几年后的今天才获得切身体会:在前总辖克丽斯腾完成升空计划的三个月内,现总辖构件科就收到了若干份来自不同科室的研究许可申请。是的,几乎全部都与“天空”有关,并且获得了大笔投资,无一例外。

能量科下属动力实验室的民用航空器研发,生态科与工程科合作的空中平台构建项目……赫默看着诸多陌生的专业名词,深刻反省自己的不足。原先的她活得太闭塞,只关注自己专业领域的研究前沿,而几乎对其他方面一概不知。

“专精”,这于研究者而言是一个纯粹的正面词汇:她过去的同僚们都渴望着成为某个领域的开拓者——或者说,至少对“自己能在某个领域有所建树”这件事抱有期待。但对于现在的赫默来说,“专精”已无法成为她的首要追求。并不是不想。而是客观含义上的“不能”。

其一,她不可能再将全部的时间投入到医学领域的研究中。她所担任的职位以事务性工作为主,即使全天不吃不喝不睡,能待在实验室的时间也远远少于过去。其二,她无法再以过去那种“纯粹”的眼光看待科学。事实上,自她从帕尔维斯那里知晓,是自己亲手将含有炎魔碎片的源石植入伊芙利特身体里的那一刻起,她就悲哀地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已经永久性地发生了改变。

还有那场大火。这成为了她几年来恒定不变的噩梦主题——它以这种方式在黎博利的灵魂深处刻下烙印:

你所犯下的罪恶,即使不起源于你自己,却依旧要用一生来偿还。

……

可是……可是。“同情心”。这在当时的老师看来是一种虚伪与软弱。过程的正义与结果的正义。如今帕尔维斯与世长辞,她却仍找不到能够同时说服自己与对方的理由。也对,延续成百上千年的伦理难题,怎可能被自己一个人轻松解决?

然而。

——克丽斯腾撕裂天空的壮举。斐尔迪南震惊学界的论文。帕尔维斯的期许与孤注一掷。多萝西眼里的泪水与光芒。

那些隐秘的自豪与躁动的渴望。

你真的不打算回来了吗?许许多多的未尽之言。

你不再纯粹了。无数双将她拒之门外的手。

你有这么好的天赋却不运用,这是科学界的损失。不解与轻蔑的眼神。

……

赫默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总是那样坚定。

来自外界的压力不会使她停下脚步,但内心的声音却令她动摇。

 

在推行的方案第七次受阻、并与特里蒙某科技公司代表交涉失败后,赫默几乎想立刻逃遁进实验室从此闭门不出。好在有人看出了她的烦躁。代管总辖适时地发来提醒:罗德岛本舰即将停靠附近。“在混乱中回归本源”。赫默看着终端上的讯息,恍惚间想起这曾是半年前自己对对方说的话。

好吧。于是赫默连续加班十天,终于在第二周周末如愿踏上熟悉的甲板。

 

……

伊芙利特早早得知赫默回归的消息,从此无心学习,整日在出入口翘首以盼。舰船上曾与赫默交好的干员们也纷纷按耐不住,开始张罗欢迎会。至于远在外地执行任务的朋友们,则用堆满医疗部快递站的礼物表达热情。

“系统记录显示:近半月以来,收件人为赫默医生的快递数量占本舰总数比已超50%。赫默医生,欢迎回来。”

“我好想你!赫默,大家都很想你!”

“想念归想念,赫默,你得想个办法把这些包裹都带走啊,医疗部快没有落脚的地方了。前几天凯尔希还骂我来着。”

“哇!赫默前辈,感觉您变化有点大,都快认不出了……”

这一天,赫默拥抱了许多人,说了许多话。或许比最近在特里蒙加班开会时还要忙。在被强行拉入欢迎庆典时她本想推辞,说自己并不习惯这样热闹的场合。但所有人在那天晚上见到的赫默医生是这样的:

黎博利对所有人举杯。笑容腼腆,一如从前。

谢谢你们。我回来了。

 

 

 

5.

……

罗德岛常年在泰拉大陆上四处奔波,人员流动迅速,职位更替频繁。按理来说并不会给人带来“回家”的感受。但当赫默推开宿舍门——哪怕这只是为她准备的临时休息室时——却依旧感到安心。

照顾到赫默的身体状况,宴会并没有举行到很晚。塞雷娅比她早到两天,此刻应该在训练室还未回来。

旅途奔波劳累。但赫默并不很困。她和白面鸮坐在沙发上,看伊芙利特拆礼物。

“卡夫卡的多肉盆栽!罗宾的电影周边!”伊芙利特边拆边喊,“赫默,我求了她们好久都不给,原来是送给你了!”

“那你留着?我肯定没法都带走。”

“真的吗?赫默你真好!咦?这是……两瓶酒?上面写的寄件人是安东尼。”

“哦……是山。他已经离舰了。但这个你不能留着。我要带走。”

“我不是小孩子了!”

“未成年人不能饮酒。”

“好吧。”萨弗拉女孩撇嘴。“这是埃琳娜姐姐的星象仪,好漂亮……喔!麦哲伦姐姐也寄来了明信片!这是哪儿?”

“我也不清楚。但是很美……我想应该是极北冰原。这张明信片是她给你的,伊芙利特。”

“真好!对了,梅尔姐姐之前和我说,她也有礼物送给你。你收到了吗?”

“还没有。她应该明天会过来的。我猜又是她的咪波模型。”

“嘿嘿,你怎么知道!她就是这样告诉我的。”

……

 

夜色渐深。萨弗拉女孩今天太高兴,宴会上闹得也疯,刚刚又进行了拆礼物这一重大体力劳动,此时已枕在赫默腿上沉沉睡去——这孩子半年不见身高猛蹿,目测快要超过塞雷娅,沙发不够她平躺下来,只能以一个略显别扭的姿势窝在黎博利怀里。

“伊芙利特这方面倒是一点没变。要握着人的手才睡得踏实。”赫默轻笑。她感觉自己的手心像是被塞进一团火焰。

白面鸮点点头表示肯定。她半小时前又陷入了无意识昏睡状态,直到刚刚才苏醒。两只黎博利头抵着头,耳羽贴着耳羽。她们小声交谈,如同过去在罗德岛医疗部的无数个夜晚。赫默像是要把近期所有的工作压力都转化为吐槽动力,白面鸮则偶尔提起医疗部棘手的病人与舰船上发生的趣事。

她们都默契地避开了那些过于沉重的话题。直到褐色的黎博利状似无意地感叹道:“要是你还在我身边,那该有多好。”

白色的黎博利没有出声。当赫默想要说些什么转移话题时,白面鸮拉住了她另一只手。

“抱歉。赫默医生。白面鸮的机体状况……不允许其从事高强度的工作。另外,白面鸮的矿石病症状可能会为赫默医生带来负担。”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赫默顿了顿。“乔伊丝,你是我在莱茵生命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你也一直陪着我,直到……”她有点说不下去了。

 

赫默想起半年前,罗德岛即将驶离哥伦比亚,她回去提交长期离舰申请的那天。过去在舰船上与她关系最密切的两人。伊芙利特。白面鸮。她们最后与她告别。伊芙利特跟在她身后走了很远,萨弗拉孩子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泣。白色的黎博利只是反常地保持沉默。临行前她递给赫默一大袋咖啡豆,很努力才说出一句话。也是那天她唯一的一句话:

奥利维亚,祝你一路顺风。

 

“白面鸮知道,赫默医生为自己注射了递质。赫默医生……没有告诉我,但九号装置能够……捕捉到。”白面鸮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赫默预感到她这次又要采用那种会造成很大负担的说话方式,急忙想要制止。而对方却坚持说了下去。“奥利维亚,我能感受到……情绪。回来之前,你在难过。为什么?”

“我……只是最近工作上出现了一些小问题。”

“我没法帮到你。但至少,说出来会好些。不要总是……一个人扛着。”

“……”

“伊芙利特和我就在这里。她……也在。一直都在。”

褐色的黎博利转头望向门口。门开着。走廊的窗户下斜倚着瓦伊凡的盾牌。

 

 

 

6.

下午好,雅拉女士。打扰您休息了。

你好,赫默。谢谢你的礼物。你看上去变化很大。

距离那件事情发生,已经快一年了。一年……总是能改变些什么的。

瞧我这记性。若不是你提起,我都没意识到已经过去这么久。时间对于我这种老家伙来说,总是走得很快。

您的退休生活如何?

也就那样。见几个老朋友,去几个年轻时没去过的地方。开着车兜兜转转,最后还不是回到原点……毕竟,我医疗保险还是在这交的呢。

您还是这样风趣。

哈,这样的夸赞我爱听。不过孩子,你大费周章找到这里,总不是为了和一个退休老妇人闲聊吧?说说看。我们的执行顾问最近遇到了什么麻烦?

倒也不是工作上的问题。再说之前您帮我那么多,我怎么好意思总来麻烦您。

……喔,孩子长大了。

其实,或许我真的只是来找您聊天的。聊一些……您知道的人和事。

 

贾斯汀·菲茨罗伊。

赫默一年来见过他许多次。商务科主任脸上的微笑捉摸不定,手里终端的响声一刻不停。他邀请过赫默吃饭。黎博利条件反射想要拒绝,但下个瞬间选择接受。饭桌上对方侃侃而谈,似乎已成一种习惯;赫默难以招架也不愿附和,只好故作冷淡。可库兰塔对她很感兴趣。他评价寡言的黎博利:“看得出来,您也在试图掌握自己的命运。我欣赏您。”

“商人。”雅拉简短地说。“特里蒙金融圈不乏这样的角色。很难对付,他们往往善于周旋。但对莱茵而言不可或缺。”

 

娜斯提·鲁诺瑞伊。

工程科主任是赫默最不常见到的人。一年来仅有两次。一次是她找塞雷娅提交报告,刚好被赫默碰见;另一次则只是偶然。赫默在走廊上与她打招呼,换来的只是对方凉淡的一瞥。

“她还是没什么变化。”雅拉感叹。“深居简出,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某种程度上与克丽斯腾很像。但你要知道,她毕竟是萨卡兹。萨卡兹的女妖。她只会在一件事上执着。”

 

斐尔迪南·克鲁尼。

赫默近来与他交涉颇多。无他,只是因为能量科的行事方式与特里蒙伦理审查管理条例大相径庭。“历来如此!”这是斐尔迪南与她对峙时的宣言。但当代管总辖塞雷娅来到他办公室,将一沓由顾问熬夜整理出的证据拍在桌上时,菲林的表情凝固了。“算你有本事!”再次见到赫默时他说。

“野心家。”雅拉评价。“这样的人有无尽的欲望。知识、技术、财富、权力。他什么都不想放弃。他也确实很有能力。所以,只有让他吃过苦头的人才会被他记住。”

 

缪尔赛思。

赫默说不上与生态科主任相处时的怪异感从何而来。精灵活泼开朗,看似与所有人关系都不错,却又总是独来独往。赫默曾目睹她在顶层生态园望着窗外发呆,可下一秒分身就消散,淋了自己一身水。

“……一个很矛盾的孩子。”这次雅拉想了很久才回应。“她无法信任他人,是因为认定别人永远无法理解自己。但是放轻松,赫默。她不会害你。或者说,她不会无缘无故伤害任何人。”

 

多萝西·弗兰克斯。

即使以赫默的尺度衡量,这位主任的性格也还是过于“善良”了。温暖、感性、善解人意、同情心泛滥,这些特质几乎全部与科学家绝缘——当然,见证过359基地事件的赫默不可能再这样认为。但愿她与罗德岛合作顺利。

“说实话,我与她交集也不多。”雅拉迟疑道。“毕竟她是自带项目投奔莱茵,也是最后一个加入的主任。但赫默,我想,你看到的她就是真实的她。这种人表里如一,会为了梦想不顾一切。”

“……”

……

 

所以最后不聊聊她吗?在外面等你的那个人。

——您什么时候?!

虽说我年纪大了,可我也曾服务于梅兰德。这点侦查手段还是有的。

呃,塞雷娅她……

我知道,她不会再来见我。

我……

不必感到为难,赫默。这也是我想和你说的最后一件事。

什么?

塞雷娅掌舵莱茵,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她能做好。其实很早的时候,我就认为她比克丽斯腾更适合成为“总辖”。但具体怎么安排都是那些孩子们的事。

但是赫默,她虽然很强,在政治头脑这方面也没比其他人高明多少。那个瓦伊凡很难学会适当地示弱。你需时刻提醒她:过刚易折。

 

 

 

7.

经过连续数月的努力,《特里蒙伦理审查管理条例(1100年修订版)》终于得以正式施行。然而作为修订者之一的莱茵生命总辖构件科执行顾问,奥利维亚·赫默女士却倒下了。

“过度劳累和严重睡眠不足导致身体免疫力下降,从而诱发……”赫默在昏沉中想到,这似乎曾是自己作为医生时经常说的话。

医者不自医。她脑海中一个声音突兀响起。是谁?好像曾经母亲也生过一场大病。那时家里很乱。父亲在医院给别人做手术,暂时脱不开身。

冷。

母亲说。她本就是个身材纤细的黎博利,此时缩成一团,更显得瘦弱。奥利维亚手忙脚乱,把家里所有的被子都堆在她身上,可她还在发抖。妈妈。奥利维亚喊。右手变作羽翅覆盖床上的人。

妈妈,你还是冷吗?我该怎么办?

良久母亲才应答。奥利维亚,红色盒子里的药丸。墙边柜子的第三个抽屉。磨成粉末,温水冲服。

可药丸磨着磨着就不见了。床上的母亲也不见了。奥利维亚四处寻找。她摔了一跤,崴了左脚。脚踝很疼。而另一个孩子拉住了她。像握住一团红色的火焰。赫默!你怎么在这里。这是一个金色头发的萨卡兹……不对,是萨弗拉。萨弗拉女孩说:赫默,你的手好冷。但我会放火!我来温暖你。

可火焰从萨弗拉的指尖一跃出,就瞬间吞没了她。全世界都在燃烧。我要把地狱带到人间!赫默听见有人在怒吼。但是那个孩子的声音又出现了:滚回你的地狱去吧!恶魔!赫默稍感欣慰。但这火还是点燃了她。

热。

怎么会这么热?

我是医生。可我没办法救自己。有谁来帮帮我?有谁在我身边?她朝无人的地狱呼喊。应答的只有回音。她等待许久,濒临绝望。但一只手在她额前点了点。像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

又是一触即走。……又是?

浅橙色的海将她包围。

这个颜色有些熟悉,可惜她暂时想不起来。黎博利天生向往自由,不该被海束缚。但她莫名感到安全与宁静。

她意识到自己被拯救了。即便没有,也会有人陪在她身边。热度褪去。她放心地进入深眠。

 

……

似曾相识的场景,只是医生与病人调换了位置。赫默在意识复苏时,透过眼皮隐约感受到光。但温度不太高。

于是她第无数次见到夕阳。而塞雷娅坐在床边。

瓦伊凡只是看着她。

像一株寂静的植物。赫默没来由地想。她为找到一个有趣的比喻而沾沾自喜。十岁那年被她抛弃的文学之神又一次眷顾了她。她笑起来。

塞雷娅的表情立刻变得紧张。就在她将手覆上黎博利的额头时,听见赫默说:“我还挺喜欢植物的。”

瓦伊凡瞬间起身寻找医生。

“不不。我清醒着。”赫默看见对方眼神中愈发清晰的疑惑,决定言归正传,“我是不是昏倒了?感觉只是做了个梦。”

“不过现在没事了。”她补充道。

“你发了高烧,睡了整整两天。”瓦伊凡说出了她今天第一句话。嗓音干涩。

这下紧张的人换成了黎博利。“我应该还有会——”

“现在没了。你的下属替你参加了。这周是最后一场。另外,新的条例正式施行,你本月的工作任务已经完成了。”

“那我……”

“你需要休息。至少两周以上。假条我已经批好了。”

“这未免有点长。”

“相比于你过去的加班天数而言吗?”

“呃。”

“那就这样决定了。以防万一,我会亲自监督你。”

赫默在心里默默翻白眼。“我能出病房吗?”她不抱希望地问。

“看你打算去什么地方。”这次代管总辖倒是意外地通情达理。

“实验室?”

“不行。”

“罗德岛?”

“罗德岛本舰目前不在哥伦比亚附近。恐怕也不行。”

对噢。我都忘了。赫默有些失落。可她瞥见窗外的风景,随即又有了新的主意。黎博利盯着瓦伊凡的眼睛。她说。“我们去看海吧。哥伦比亚南部的海。”

 

那是平凡而不可复制的人生。独属于我的人生。

——我会在沙滩上坐下来,尝试以十岁的奥利维亚的视角,看夕阳溶于水中。我会说起那些未曾实现的梦,和未曾与人分享过的童年。我会将藏在心底的海赠予你,作为交换,你也要告诉我,一个关于瓦伊凡的秘密。

 

塞雷娅思忖两秒。“好。”她说。

 

 

 

0.

奥利维亚·赫默的旅途仍在继续。

 

第四次。经历。这些年我见了许多人,做了许多事。其中少数有些价值,而多数无疾而终。这世界如此荒诞离奇,我所坚持的看上去就像一个经典的哥伦比亚式玩笑。即便如此还要走下去吗?当然。我知道我会遗憾。但我尽量不让自己后悔:那些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就在我身边。



Fin.





写在文末:

其实是迟到很久的生贺,给奥利维亚·赫默。

喜欢这个角色很久,所以写了这篇。

不论是作为普通人,医生,研究者,抑或走上舞台的人,

我都祝愿你,终有一日能获得安宁与自由。


另外,也感谢屏幕前看到这里的你!

(再次希望能获得评论!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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